本文为虚云老和尚一九五八年十月十九日于方便说法中向众所做的开示。祸福相倚,如影随形,战战兢兢。劝年轻人及早努力,道心坚固,不染世法,有好收场。
古人说:“莫向名场立,山中梦亦微。”世上利锁名缰,层层缠缚,去了一层又一层。习气毛病,笼罩到转不得身。有觉照的人,不随他去,无觉照的都随他去了。故做人有种种为难处。古德每每说:“比丘住山佛欢喜,住在闹市佛担忧。”比丘应住阿兰若。《大日经疏》曰:“阿兰若,名为意乐处,谓空寂行者所乐之处。或独一无侣,或二三人。于寺外造限量小房,或施主为造,或但居树下空地皆是。”比丘常居阿兰若,不住于外,是十二头陀行之一。城厢闹市,骡马交加,名利二字,把人萦绊系缚,终日是非闹不清。所以古来祖师,居山者多。
释迦世尊出家修道,于雪山苦行六年。在家、在城市不是一样修行吗?何必定要到雪山去呢?因为雪是冷的,下雪在腊月间,万物收藏的时候,山河大地,成了银色世界,万种色彩多封闭了。这种境界,就是道人的境界:叫你二六时中,冰冷冷地万念俱灰,不为境转,这就叫雪山。不在世间叫出家,不打妄想叫落发。佛修行都要躲到雪山去,我们凡夫,何以反敢在闹市里过日?
古德一住深山,就不染世缘,任你皇帝来请也不下山。昔日汾州无业禅师说:“古德道人得志之后,茅茨石室,向折脚铛中煮饭吃,过三二十年,名利不干怀,财宝不为念。大忘人世,隐迹岩丛。君王命而不来,诸侯请而不赴。岂同我辈贪名爱利,汨没世途,如短贩人!”
他这些话说了也做到了。唐宪宗屡召师,皆辞疾不赴。暨穆宗即位,思一瞻礼,乃命两街僧录灵阜等赍诏迎请,至彼作礼曰:“皇上此度恩旨不同常时,愿和尚且顺天心,不可言疾也。”师微笑曰:“贫道何德,累烦圣主,且请前行,吾从别道去矣。”乃澡身剃发,至中夜,告弟子惠愔等曰:“汝等见闻觉知之性,与太虚同寿,不生不灭。一切境界,本自空寂,无一法可得。迷者不了,即为境惑。一为境惑,流转不穷。汝等当知,心性本自有之,非因造作,犹如金刚,不可破坏。一切诸法,如影如响,无有实者。经云:‘唯此一事实,余二即非真。常了一切空,无一物当情。’是诸佛用心处,汝等勤而行之。”言讫跏趺而逝。荼毗日,祥云五色,异香四彻。所获舍利,璨若珠玉。
由于他不向名场立,全心在道,所以来去自由,不被生死所转。一般人就不同了,以为陪皇帝行过就了不起。
我平生很苦,一世背时,多难多障,多魔多病。几十年骗空门饭吃,南来北往,生惭愧心。因自己一生下,母亲就去世,我这不孝,怕遭雷打,所以发心为母作功德、拜舍利。拜五台,遇文殊灵感,虽是向外驰求,也有些好处。第二回再朝五台,遇庚子年义和团起义,我想到陕西,去不成。回北京又遇八国联军之役,皇帝逃难,亲人熟人一同走,太后娘娘也能一日走几十里路,徒步无轿。走到阜平县,才得甘藩岑春煊带三千兵来接驾,才乘轿出玉门关,走口外,进雁门关。我出入陪帝一路。
若是清平无事,皇帝威势最大,每逢出宫,起身时先鸣炮九声,经过的街道,两旁店铺都要关门,留出一条肃静无人的御路,路心铺黄土,一切人不准看。这回逃难,急急忙忙,摆不起架子,没有轿子坐,跑也跑得,苦也能吃,见他也好见,话也好说,没有什么尊贵了,什么都放下了。
到了陕西西安,岑春煊为陕西巡抚,李鸿章在北京与联军讲和,在西华门立德国公使纪念碑,要中国人八个人头祭坟,拿假人头抵数了事,李鸿章才请皇帝回北京。当时我在陕西,住卧龙寺。一天到晚和宰官来来去去,落在名利场中,烦烦恼恼的,那有功夫可用。那时行住不安,怕说错话丢了头壳。你看在名利场中有什么好处?
我怕烦累,所以入终南山去隐名,还躲不了。又走太白山,山高一百八十里,上山后还是有人,我不能住。又跑到云南,以为没事了,不久还出是非。天下抽提寺产,众推晋京告上状,又请藏经,是非更多了。皇帝因我一齐和他逃过难,给我嘉奖,我就走进名窠。到民国成立初期,因为我在满清时代的历史,就以我为敌,要办我。李根源派兵入鸡足山捉我,山上迦叶祖师显圣,大难过去了。以后在上海办佛教总会,又入京见孙中山、袁世凯。然后在贵州、云南、西藏,设佛教分会,颠三倒四。旧政府去,新政府来。就疑我是旧政府那一党那一派。现政府也疑我,因为曾在重庆和林森等往来,办过祈祷世界消灾和平法会。
正值三十二年正月甲午初一子时立春,这是个好年份,吉祥如意,那年各国取消不平等条约,以后日本投降,中国胜利。李任潮在桂林当行营主任,我也走进了名场,又搅不清楚了,因此引起云门一场祸事。在湖北又出头,又晋京。离京后,政府又屡次要我再回京。骑坐虎背上,怎样死法还不知,现在又叫我晋京。省统战部来了人,我不去,叫我派代表。慈藏、性福二人去了,与我何干?昨天又来了信,不去,心中有疙疸。
想起古人说“莫向名场立,山中梦亦微”,才悔以前出头无益。一般人总以为和贵人来往就了不得,而不知祸福相倚,如影随形,战战兢兢。劝你年轻人及早努力,道心坚固,不染世法,有好收场。世人做人真不易。
昔日圭峰宗密禅师,是六祖下神会四世孙,与华严宗有缘。见清凉《华严疏钞》,十分崇奉,后入清凉之门,成华严宗第五祖。那时国家崇佛,封清凉为国师,圭峰亦被看重,因此常和士大夫来往,与李训莫逆。后因李造反失败,逃到圭峰处避难,峰以故情难却,欲留之,大众不许。这人到凤翔就捕被杀,圭峰也被捉。对案说他们有来往,圭峰无所畏,说:“不错。佛教冤亲平等,见一切人有难皆当相救。今既有罪,请依法处置好了。”大丈夫无畏精神,有那样说那样,犯罪不避刑罚。政府认为难得,就放了他。后代佛教徒与圭峰有成见,不喜欢他,也有说他来去分明很好的。我们没有他这样的功夫、志向和胆量。
我这生经受的灾难多了,八国联军拿枪吓过我。反正时,李协统带兵到鸡足山捉我,七八百出家人都走光了,剩我不走。土匪杨天福、吴学显拉我拷打。后唐继尧和龙云斗争,云栖寺僧人被捕,曾责我敌友不清。民国人责我与清朝皇帝大臣来往。我怎能分清谁是人,谁是贼,任你怎样办都好,他们就赦了我。这次我不晋京,各方弟子来信,责我不识时务,不顾佛法。我想以前进京,因为事情闹得不能下台,我不得不进京。现今大体已定,信教自由,这件大领衣保存了,戒律丛林规矩仍然照旧,可以不必再去。我长年的老病,也就藏身散场了。诸位珍重!